黄益平：从经济奇迹到常规发展

感谢中国经济学年会给我的这个邀请，有机会重新回到河南来，而且第一次参加年会就赶上十周年的庆祝。昨天有一位河南的同学在我们的校内上留了个言，说“听说你要到河南来，我代表我自己对你表示欢迎”。今天我也想代表我自己，对中国经济学年会，尤其是海闻理事长和巫和懋秘书长表示祝贺。

未来十年会发生什么？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今天我们已经听到了很多。我的猜想非常简单：从经济奇迹到常规发展。那么我的解释大概要说三点：第一、现状；第二、原因；第三、未来。

一、现状。现状是什么？非常简单，就是经济奇迹和经济风险同时并存。如果我们回顾我们过去三十年发生的事情，第一，我们说中国经济是一个奇迹，大家基本上是一个共识。从原来一个比较封闭的、比较落后的、以计划经济为主的这样一个国家，发展到今天已经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尤其是我们的经济水平大幅度提高，过去的三十年平均保持每年10%的经济增长，这个在人类历史是很少见到的。那么同时，刚才我们从汪同三老师的这个图表上已经看出来，我们的宏观经济非常稳定，除了个别年份以外，CPI一直保持在相对比较低的水平。过去十年，GDP增长10%，CPI只有平均1.5%。这样的一种宏观经济状况被称之为奇迹，大概也不算很奇怪。那么很多经济学家也预测，说中国很快就会赶上世界经济，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不管是哪一年，很快会赶上。多数经济学家是认同的，那么我觉得这是为什么现在很多人说二十一世纪是中国的世纪。也就是说中国既有经济奇迹，也有非常乐观的地方。但是同时我们知道，中国经济的风险其实非常多。大家如果是关注2003年温家宝总理上台以后，对经济工作所做的一系列的讲话，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我们的发展方式有问题。发展方式的问题在哪儿？他说我们现在的发展方式是不平衡的、不稳定的和不可持续的。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具体来说问题是：过度投资、消费不足、经常项目顺差太大、收入分配太不公平，再加上环境污染非常严重。可以想象，这样一种情况持续下去，我们的经济增长是不可能继续的。前面我说有一些专家认为二十一世纪是中国的世纪，也有一些专家说，中国经济就是一个大泡沫，大泡沫现在很繁荣，过一段时间就没了。那么这样两种很极端的观点，我认为他们都有道理，到底哪一个更准确，当然取决于你更强调哪一个方面的问题。

二、原因。那么为什么经济奇迹和经济风险会同时并存，原因在哪？我自己觉得可能有各种各样的解释，但是我的解释也很简单，就是看我们中国过去三十年改革，很多人说成功就是因为市场化。但是市场化我们具体的来看，并不是一个平衡的市场化的过程。产品市场到今天为止，大概99%的产品都已经全部放开来了，由自由市场来决定价格。可是我们想一想要素市场，要素市场它从劳动力到资本、到土地、到能源、到其它一些资源产品，市场的扭曲是很严重的。我不需要给大家举很多例子，我们知道，在劳动力市场，有户口制度；在资本市场，有中央银行对利率的管制，对信贷分配的干预，有资本项目的管制，等等。那么在劳动力市场、在资本市场，我们的要素价格存在着严重低估的问题。当然，更不要说我们的资源价格、能源价格基本上是由发改委或其他国家部门来制定。最严重的时候，2007年国际原油价格每桶150美金，我们国内是多少，80美金。所以说一系列要素市场的扭曲，它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很直接的结果，就是大部分的要素价格都是被低估的。低估当然是有道理的，为什么要低估，我们今天很多专家也说过，就是邓小平先生在1992年南巡的时候说过两句话：第一句话就是“发展才是硬道理”，第二句话，“谁不改革谁下台”。所以说，最终的目标非常的清楚，对于各级政府来说，最重要的目标就是经济增长。怎么样实现经济增长？就是开放市场，让生产率发挥起作用来。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过程，就是说我们在要素市场的一系列的扭曲，有一些是在改革期间引进的，有一些是在改革以前就存在的，延续下来的，但它的总体的结果是非常清楚的，当要素价格被普遍扭曲、被普遍压低的时候，它的结果是什么？它的结果就是我们全国的老百姓在补贴生产者、在补贴投资者、在补贴出口商。所以当他们的生产成本、投资成本这样子被压低的时候，我们的经济活动就会变得非常的活跃，经济增长每年10%没有问题。但是我们更活跃的经济活动是出口和投资。另外一方面，我们看到的老百姓所得到的收入相对来说越来越低，环境污染越来越严重，收入分配越来越不公平，当然导致这些问题有许多原因，但是要素市场的扭曲是一个根本性的原因。我们过去一直说消费疲软，政府想各种办法要刺激消费。有的说是社会福利体制不好，有的说是收入分配的一些问题，其实最根本的问题在什么地方。我们把宏观数据拿出来，过去十年，居民收入在GDP当中的比例下降了12个百分点。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你的居民的收入赶不上GDP的增长，你怎么指望我们中国的消费可以赶上GDP的增长？所以消费在GDP的比例直线下降，这是可以理解的，这个是和我们过度的、甚至是用扭曲的政策来刺激出口、刺激投资、刺激生产是紧密相关的。

三、未来。最后一点是未来。未来是什么？未来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要素市场的改革已经开始。这个改革的开始，一方面是政府的政策开始改变，但同时发生的是市场的供求关系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们听到很多改革，资源价格、能源价格已经开始调整，什么时候能调到市场的水平？不知道。但是这个往上调整的方向非常清楚。劳动力市场上的改变，供求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中国是不是已经到了刘易斯拐点？说实话，这是有很大的争议的。但是我提醒大家，除了争议这个刘易斯拐点以外，只看一点，工资水平往哪走。工资水平如果持续上涨，我们不关心刘易斯拐点跟我们有没有关系，我们关心的是会对经济产生很大的影响。这是为什么过去一年多来，我和很多经济学家、很多政府官员讨论刘易斯拐点的问题，他们都认为根本不可能，但是你去跟所有的企业家讨论这个问题，我还没有听到一个企业家说现在劳动力没有问题，廉价劳动力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而几乎每个人都说，工资水平越来越高，养付工人越来越困难。包括在重庆一个老板说：“我自己带了人到农村直接去雇人，你猜怎么，在农村已经没有剩余劳动力了。”那么这个问题当然我们今天不需要展开，我想说的是，要素价格的上升已经成为一个趋势，这个趋势形成了以后，对我们的经济将产生很大的影响。首先我们现在已经看到了，工资水平的上升，其实是件非常好的事情。第一，它使得我们的收入分配格局得到改善，原来穷人得的收入少，富人得的收入多，工资水平对于劳动收入的改善是有很大的帮助的。第二，我们现在已经看到消费的增长已经开始加速，2009年是中国过去七、八年来第一次消费占GDP的比例开始上升了，也就是说，我们政府一直在刺激消费，没有刺激起来，但是去年开始增长比较快，今年增长还是比较快。为什么？可能政府政策起了作用，但是更重要的是老百姓手上的钱多了。那么第三，很重要的是，当工资水平上升的时候，我们已经看到产业结构开始发生变化，沿海地区的很多厂房搬到了内陆地区，其实对我们下一步的刺激国内需求和平衡经济格局是非常有帮助的，还帮助我们很多企业强迫他们在产业面上升级换代，所以这样一个变化，我想强调，不光是劳动力成本的变化、资本市场的变化、升值加息以后利率的市场化，我们其它要素价格的市场化，最终会导致中国经济发生一个根本性的改变，就是我开始说的，从经济奇迹到常规发展。

常规发展这个定义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是我简单的给大家说四条我认为比较重要的特征。第一个特征，经济增长的速度会有所放慢。因为我们过去的高速增长一方面是因为市场化，但是同时也是因为我们全国老百姓在补贴这些生产者，而这种补贴已经不可能持续下去。第二，我们国内的通胀压力可能会上升。会比过去高。过去十年平均1.5%，这个状况不可能再持续下去。那么通胀压力会比较高，一方面是要素价格上升的结果，另外一方面也是我们国内的相对价格需要调整，可能会出现比较高的压力。那么这个时候可能需要我们政府一方面是从宏观政策、货币政策做一些调整，更重要的是需要对一些低收入阶层做一些相应的保障措施。第三，我们的产品结构升级换代速度会大幅加快。我们过去的三十年，有些工厂出口产品，生产同一个产品持续了十几年、二十几年。为什么？因为劳动工资没有变化，所以你一直是有竞争力的，这样的情形不可能再持续下去，我们的生产成本持续上升以后，最终的结果就是强迫所有的企业必须创新，必须提高你的技术、提高你的效率，才可以有持续发展的潜力。这个不光是中国以后，我们要看到世界经济的历史，其实一向都是这样的。经济增长了你就必须往上走，你不往上走，你说你想通过一个汇率政策来保护一些过去有竞争力的企业，这是没有发展前途的。最后一条，我们过去的宏观经济周期，有周期但是不明显，但是在以后，进入常规发展以后，中国的经济周期会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明显，那么这个是一个正常的现象。当然，因为我们中国变得越来越市场化，但是它其中带来的一些含义，对企业来说、对政府来说，我们需要做很多准备，甚至不排除，当中国的经济周期变得越来越明显以后，对世界经济会造成影响。我们过去不是说，中国受到世界经济的影响。现在大家想象一下，当中国真的是成为一个很强大的经济体，现在已经是第二大经济体，我们在资源市场、在消费品市场、在外汇市场、在很多市场的影响力已经非常地强大了。那么如果说中国经济出现很大的周期，尤其是往下走的时候，我们会不会第一次发生输出经济衰退的事情？这个我们以后拭目以待。

谢谢大家！

本文为黄益平教授在第十届中国经济学年会开幕式上为“未来十年的中国经济”主题论坛所作报告，根据现场录音整理，已经黄益平教授本人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