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成钢教授访谈实录

　　11月16日在重庆市丽苑酒店，香港大学金融经济学教授许成钢接受了中国经济学教育科研网记者的采访，在短短二十分钟的采访中，许教授侃侃而谈，深入浅出地剖析了软预算约束与金融危机之间的关系，以及政府应当采取的措施。

　　记者：许教授您好，我们是重庆大学的学生记者，也是科研网的志愿者，很荣幸有这次机会能够采访到您。我们知道您是软预算约束这方面的专家，能不能简单谈谈软预算约束与技术进步的关系？比如金融创新。

　　许成钢教授：软预算约束的问题是一个特别巨大的问题，最早是由雅诺什•科尔奈提出的，他本人是匈牙利改革的设计师，匈牙利的改革是整个社会主义阵营计划经济体制中最早的，他们在1968年就完全抛弃了计划经济，只保持国有制，完全由市场来操纵，当时的想法是这样的改革可以像资本主义国家的市场经济一样，但是他发现这样改革了十年多以后，这样的改革并不见效，而最大的原因就是在资本主义体制下当一个企业资不抵债连续亏损时需要破产，但是在国有制的情况下它不破产，科尔奈就创造了这么一个概念，叫“软预算约束”。

　　“硬预算约束”就是指当企业资不抵债的时候需要破产，而相对的“软预算约束”就是指企业资不抵债的时候不破产。归根结底软还是硬的问题就集中在企业是不是对其财务最终负责任。这个问题是在中央计划经济和转轨经济中存在的最大的问题，这个在经济学家中已经没有任何争议了，就是说中央计划经济和转轨经济中存在的巨大问题追根溯源都是这个软预算约束的问题。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认识这个软预算约束的问题，将其上升一个高度，硬预算约束是指每一个人每一个机构都要对自己的财务最终负责任，它实际上是整个资本主义经济和市场经济的核心内容及决定性内容。几年前我和Erik Maskin合写过一篇文章把这个概念推广了。

　　现在回到你所说的这个问题，就是今天的金融危机。我眼下正在跟雅诺什•科尔奈进行讨论，我提出这次金融危机的核心问题实际上是软预算约束的问题。这个问题主要产生在美国，这和过去的中央计划经济产生软预算约束的形式就有很大的不同。中央计划经济和转轨经济产生的形式主要是政府来挽救企业（当然美国政府现在出面挽救的原因是预防崩溃），而在美国产生软预算约束的根源不是政府的问题，而是所谓的金融创新中间的非常核心的一部分，我这里不是说金融创新一定导致软预算约束，而是说某一些金融创新在没有监管的情况下导致了软预算约束的问题。具体来说就是人们用创新的方式来不断包装抵押贷款（所谓的抵押贷款就是指当你没有能力还债的时候你的资产就被人抵押了，其实是破产的概念），把责任往外推，等于就是把破产的责任转嫁给别人，因为只要出手卖掉，这个责任就不在你身上了。也就是说债权人不断地把他持有的债权卖给别人的时候，实际上他是把他自己所面对的风险转移了。这就是为什么这次的金融危机波及面这么宽，因为不断地买卖，每个人都很快地将买到的东西出手，这样转嫁到每一层，层层都负责任，整个社会就出问题了。

　　记者：美国政府在“房利美”和“房地美”面临破产的时候出手相救，我们可以理解成这是一个软预算约束的问题吗？可是政府的这些救市措施避免了经济受到重创，这可以说成是软预算约束的一个好的方面吗？

　　许成钢教授：这个要小心分析，特别是当事态已经发展到即将崩溃的时候。

　　我们大概可以把企业分成两大类，一类是金融类，一类是非金融类。在金融类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银行类，银行类企业具有很大的特殊性，对于其他类的企业，如果政府去挽救他们就势必造成了软预算约束问题，如果政府不断地制造软预算约束问题那就给整个社会积累了不能治的病，这在过去的计划经济体制下存在现在在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体制下依然存在。我已经跟雅诺什•科尔奈有过了好几轮的讨论，我把它叫做“现在资本主义下的软预算约束问题”，而且在现代的资本主义下的软预算约束问题比过去的中央计划经济下的问题更加严重，过去的计划经济的软预算约束问题只限制在国营企业里，没有涉及到每家每户，但是美国的金融危机是将普通居民都卷入了，因为每家每户都要买房，而且买房的时候不负责任，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现在我们已经把非银行类的企业说清楚了，政府不应该挽救它们，而对于银行类的企业，比如雷曼兄弟，美国政府没有出手相救，所以就造成了今天的危机如此严重。尽管我们之前说追根究底的原因是软预算约束问题，但是事情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对于雷曼兄弟这种银行类企业，政府还是需要出手相救的。所以政府就犯了这么一个错误，导致整个市场的信心崩溃。

　　银行是做什么的？银行是跟所有其他企业都不一样的，它其实是在非流动性和流动性之间的转换器，比如说大家把钱储蓄在银行中，这就是最简单的流动性，银行又将储蓄投资出去，这就是非流动性，如果银行永远不投资，那么就可以保证流动性永远可以流动，就不会出问题。那么可不可以不投资呢？不投就一定不会盈利，银行手握流动性要想办法得利，保持利息永远是个正数，所以银行就一定要进行投资，那么流动性就变成了非流动性，因为短时期内钱回不来。因此这个所谓的“转换器”就有很大的脆弱性，这是银行自身性质决定的，当所有的人都相信银行能运作的时候，人们就都不会把钱抽出来，除非需要，但如果所有的人，不说所有的人，如果一半的人不相信银行，都往外抽钱，那么银行一定垮，不管是什么样的银行，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家银行可以经得起挤兑。这是银行业的基本特点。

　　当银行业出现大问题的时候，为什么政府要出来挽救？因为要挡住挤兑，制止挤兑，如果不制止挤兑，挤垮了一家银行，整个银行系统就会崩溃，因为大家都害怕银行倒闭。这就是这次金融危机美国政府犯下的一个重大错误。这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企业破产，整个市场的信心完全丧失。而其破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雷曼兄弟的投资者自己丧失了信心，因为他们了解银行内部有大量以次贷为基础的证券。其实银行只要把这部分证券赶快卖出去自身就安全了，但是很遗憾他们没卖动，至少有半年时间没卖出去，而这些投资者并非一般的储户，他们觉得肯定要出问题，就拼命往外抽钱，所以雷曼兄弟就倒闭了。

　　记者：西方各国在救援行动中，对金融机构注入了巨额的流动性，现在看来或许是必要的，但从长期来看，会否造成潜在的通胀压力呢？

　　许成钢教授：第一，通胀的压力是更远期的问题，第二，只要不产生超级通货膨胀，我们可以两弊取其轻者。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整个金融系统的崩溃，所以别无选择，只能先挽救系统。现在不是都把它形容成“海啸”吗？所有的东西在海啸的面前都势必崩溃，所以我们要先避免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