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笑寒:经济学研究三问

观点 · 2025-02-12 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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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2024年12月21日,借CCER-NCER第四届学术年会之机,北大国发院与中信出版集团《比较》编辑部特别举办承泽论坛第29期,邀请多位学者和主编,以《经济学研究年评》(2024年第一卷)为范本,研讨新时期中国经济学研究的道与术,如何在历史发展的新阶段做好经济学研究的守正创新。本文根据清华大学经管学院教授、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经济学研究年评》执行主编钟笑寒的主旨演讲整理。今天我想探讨的议题是经济学研究的个性与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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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2024年12月21日,借CCER-NCER第四届学术年会之机,北大国发院与中信出版集团《比较》编辑部特别举办承泽论坛第29期,邀请多位学者和主编,以《经济学研究年评》(2024年第一卷)为范本,研讨新时期中国经济学研究的道与术,如何在历史发展的新阶段做好经济学研究的守正创新。本文根据清华大学经管学院教授、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经济学研究年评》执行主编钟笑寒的主旨演讲整理。

今天我想探讨的议题是经济学研究的个性与共性,也是对我们《经济学研究年评》这本书所蕴含理念的回应。我们为何要编纂一部文献综述的文集,而非追随当前流行趋势编写一本教材?在我看来,因为我们希望出版的是一本体现我们个性的学术作品。但同时,既然是论文集,我们亦期望本书能蕴含共性,展现经济学家的群像。我们不是大数据塑造的完人形象,而是并肩站立的经济学家群体。

中国经济学研究的使命是什么?经济学研究的贡献是什么?经济学家的贡献又应该是什么?在此简要分享我的一些思考。

经济学究竟是什么?

经济学是运用科学的方法来探究经济现象的学科。这一说法想必是绝大多数学者的共识。我们知道,科学的核心是讲逻辑、讲证据。经济学和自然科学的区别在于研究范围,我们是用科学的方法研究经济问题。

但是,经济学的研究范围也值得探讨,因为经济学一直在不断扩展自己的边界。有人称之为“经济学帝国主义”,意指将许多问题都纳入经济学范畴,将其他领域的研究问题都转化为经济学问题。向研究企业拓展时,我们发展出组织经济学;向研究政府拓展时,发展出了政治经济学;我们还研究家庭、社区、教育,研究问题不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范围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对个人行为的研究也日益深入,甚至尝试推翻理性人假设,发展出众多非理性理论。现在,甚至已经不太关注个人,开始关心人工智能。经济问题的范畴变得越来越模糊,范围越来越广。因此,我们或许不能仅用上述说法来定义经济学,也不应将自己局限在如此狭隘的框架内。

我们还是应回归到经济底层原理。经济问题的实质是什么?是社会如何配置资源的问题。在研究任何经济学问题时,必须立足于基本的视角或观点,即研究如何合理配置社会资源。换言之,就是在给定技术条件下,以最大化社会福利为目标,应当如何在不同用途之间配置资源。这涵盖了我们常说的What、How、Who的问题。所以,经济学是运用科学方法研究社会如何配置稀缺资源的学科。这个答案似乎是最好的答案。

究竟什么是“社会”?

对经济学的这个定义又自然衍生出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才是上述定义中所指的“社会”?这是对经济学定义非常有必要的注解。

当我们探讨社会如何配置资源时,似乎暗示存在一个以社会名义进行规划的计划者。这个问题曾在上个世纪引起巨大的争论。对于计划经济的支持者而言,这样的答案无疑是令人满意的。计划经济之所以出现,因为它被认为能够克服市场可能带来的无序、失衡和不公。

然而,对于市场经济或自由主义的倡导者来说,他们坚决反对存在一个以社会名义进行资源配置的组织。他们认为,每个人所掌握的知识是有限的,个人的知识通过市场机制的有效连接才能真正实现社会的繁荣和自由。因此,他们强烈反对将经济学视为运筹学那样的学科,即用管理学的方法来讨论稀缺资源的配置。他们否认存在这样一个合法合理的计划者。无论自然科学如何进步,都不能简单替代社会科学,否则人类就有理由回到计划经济。与此类似,我们也不能假定未来人工智能能够包办一切事务。想象人工智能未来能够实时收集每个人的偏好和生产者的技术信息,进而计算最终价值,并传递至市场上每一个消费者和生产者。这尽管听起来十分美好,但实际上可能会引发诸多问题。这种设想若成为现实,人类是否还拥有自由意志,无疑将成为一个重大议题。

因此,我想强调的第一点是,在讨论社会配置稀缺资源时,我们必须明确我们所讨论的“社会”是什么。

经济学为什么不同于自然科学?

再向下思考就进入第二点,为何不能将经济学归类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具有哪些独特的科学属性,以及如何划定科学边界,也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哈耶克对此问题提出了他的见解,他认为经济学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其研究的对象是人。我们自身是人,既非动物,亦非物理现象,所以我们研究人时,是根据我们对社会的认知和理解。哈耶克用了一个生动的比喻来阐述这一点:人的语言是无法改变的。当我们说“消费”一词时,在动物看来可能仅仅是一种类似咀嚼这样的简单动作,而经济学家却将此现象冠以“消费”之名。这背后蕴含着明确的人类意图,是一个用语言去感知和描述社会的过程。哈耶克还曾说,我们无法通过拔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离开地面。因为我们本身是人,我们在研究人,自己即是自己的研究对象。任何社会秩序都是基于感知的秩序,哈耶克在其著作《感觉的秩序》中详细探讨了这一点。这种秩序永远是被建构出来的,也是自发演进的。

波普尔认为,未来的知识是不可预测的,或者说,预测未来的知识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说法。经济学里有一个说法(即“卢卡斯批判”),大致意思就是任何被发现的规律最终都会失效。也有一些学者认为,在社会科学领域中,人类的研究成果反过来会对社会进程产生影响。这种现象在经济学中被称为“自我实现的预期”。很多时候,我们所设想的事物能够转化为现实,或者说社会存在多种可能的均衡状态,这是博弈论的一个观点。皮凯蒂曾写过一篇论文,运用一个复杂的数学模型表明,人类社会的意识形态倾向,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都可能是自我实现的预期结果。

因此,我倾向于认同这样一种观点:社会规律或许能够排除某些事情的可能性,但并不能将一系列可能的结果缩减至唯一。这意味着人类社会可能会有多种不同的结局,也就是说,社会科学的真理未必唯一。

然而,我们同样需要认识到,真理虽然不唯一,但也一定是聚集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在真理之外更广大的空间,存在着众多的谬误。不相信科学和真理不行,但过于简单地就把自己的发现当成科学或真理也不行,甚至蕴含着更大的风险。

因此,在经济学领域内,可能难以回避价值观的问题。当我们教授经济学原理时,经常提到经济学包含价值规范分析与实证分析。为何总是强调规范分析的存在?为何我们不将所有分析都归为实证分析?这反映出在任何情况下,价值观都扮演着某种角色。或许可以说,价值观是我们尚未认识清楚的规律,或者根本不是完全客观存在的某个规律。我们需要形成自己的见解和理念,这些理念可能是自我实现的预言。换言之,如果我们完全依照这些理念行事,我们可能会实现预期的目标。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性,即这些理念确实无法自我实现。例如,计划经济的理念,人类社会追求了数个世纪,最终发现其难以自我实现。

小 结

综上所述,经济学所蕴含的个性之一是其价值观的差异。不同的经济学家可能持有各自不同的价值观,这些价值观均有其合理性,而且有可能是自我实现的。

经济学的共性则是运用科学方法研究社会配置资源的问题。这一点毋庸置疑,依然是最佳答案。但是对此我提出两个衍生问题或称之为必要的注解,即我们要想清楚什么是社会,也就是一个决策的主体的问题,以及经济学与自然科学的本质区别。

有些问题或许永远没有答案,新技术的不断涌现会持续要求我们回答那些原本无解的问题。例如,何为社会公平?这可能永远是一个难以解答清楚的问题。此外,我们永远无法完全避免错误的答案。经济学家的任务在于,我们或许无法回避对价值观的选择,但同时应极力避免错误的价值观,或是在发现错误时要尽可能地及时纠正。所以我很赞同伯南克的一句话是:经济学家能够帮助我们纠正那些逻辑上完全错误或与数据完全不符的观点。这一洞见涉及至少90%被提出的经济政策,因为对于大多数错误,我们经济学家具备足够的判断力。

最后我想引用社会学家赵鼎新的一段话(社会学家总是显得比经济学家谦卑):“社会结构可以是一小部分人行动的结果,也可以是许多人行为和互动方式的结晶;社会结构在微观和宏观多个层次得以呈现;社会结构既是事实也是我们针对具体问题意识所进行的建构。社会结构的多重特性决定了各种社会结构理论还会不断出现,但是定于一尊的理论则很难想象。”


来源: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

整理:白尧编辑:王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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