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吉之谜：油画市场之经济学诠释

重庆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 蒲勇健
发表于<经济学家茶座>2005,第三期

记得在几年前，笔者购置了一套新房，装修完毕之时，忽生风雅之想，打算买几幅名画装点客厅、书房。加之笔者自幼喜好美术，心仪诸多西洋名画已久，想趁此之机了却心愿——在书房、卧室挂上梵高之《向日葵》、《月夜》，莫奈之《浮萍》、马奈的《日出印象》……，料必常启心思，增发激情，别有情趣也。但此等名画之真迹当然是我辈想都不敢想的，既不可望更不可及。于是购置人工赝品贴在卧室便可谓足矣。近日又偶遇30年未见面之小学同学，乃幼时画伴之一也。问及主何营生，该位仁兄言仍操少年之爱好挣饭吃——有一公司专为客户临摹世界名画。于此才知人工临摹名画已成产业。当下笔者道出心之所欲，要订购几幅名作装点新居。仁兄道其公司只专长于古典风景，笔者所欲乃印象派大师名作，须另寻他处可觅佳品。据此兄指点，谓东南沿海广东所属某地有一小镇名曰“布吉”，云集有数百上千家民间作坊式画坊，由老板带众多画匠徒工专门以低廉成本制作世界名画之赝品，由于进行产业化运作，且技法精妙，足以乱真；加之成本低廉，已打入国际市场，洋鬼子们三三两两，穿街走巷来此下单，画坊老板们日进斗金。仁兄提议：有机会去那里选购，古今中外，名作佳品，任你选购，价低至10元，佳品也不过数千，较之重庆同样名作赝品动辄数万元价格相差甚大，岂不划算！笔者当下牢记在心，未当即了断此事，等来日有机会途径广东再访“布吉”不迟。说来也巧，今年8月，笔者到香港大学访问2个月，有周末应学生之邀来深圳渡假，学生建议去城外“布吉”之“大芬村”看看。笔者询问“大芬村”有何特色，学生答曰：产业化油画产品批发地所在也！笔者当即大惊，回想起前年之事，当即同意驱车前往。8月14日这个星期天，台风过后的深圳阴霾未尽，有些凉意，在学生带领下，驱车从深圳城中心约半小时即来到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小镇。下车伊始便有巨幅招牌映入眼帘——“大芬村布吉油画市场”。笔者心中料想，此处艺人也真有心智——“大芬村”之“大芬”乃达芬奇之“达芬”谐音也。敢用达芬奇作金字招牌，也可见布吉画匠的胆子有多大了。30年前的中国人有句名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就来看看布吉画匠的产有多大吧！
进入大芬村，一幢幢不算高档次的出租楼展现于眼前。这些由当地农民修建的类似于大城市中心地带写字楼功能的出租店铺，被分成大小不同的一间间画品展销店。大的面积有近20平方米，小的仅不到4个平方米。每间店铺都大门洞开，放眼望进去，但见各类色彩绚丽的油画作品大小不一地横七竖八地置于室中，或贴或挂，或随地搁置，琳琅满目，一看便知乃画作展销。走进一家店铺，立即有年纪尚轻或男或女笑脸相迎，问君有何选择。笔者迎头便问贵店有无梵高的《向日葵》，店主模样的女士立即在一大堆画布中翻了一会，拉出一张《向日葵》临摹品，笔者一看，似乎水准欠佳，便问其价，女士报出80元一幅。笔者曾在香港赤柱旅游品市场看见一幅水准甚高的《向日葵》临摹品，标价也仅60港元，便以价格偏贵离去。随即走近另一家小店铺，见其门口搁放一幅巨幅女子肖像画，逼真如照片，技法高超，便不由在画前驻足片刻。一位30岁左右中等身材男子靠过来搭讪，言“老板要购画否”。笔者见其室内作品甚为精致，古典油画技法表现娴熟，便问其是否画家。男子笑答：“已有13年学画经历”。笔者问及何处学画，答曰“川美”。笔者听罢，甚为惊奇，“川美”乃笔者家乡重庆一著名学府“四川美术学院”。于是便自报是重庆人，与那老板聊起家乡话来。老板于它乡遇老乡，也甚为激动，便搬来凳子，打上开水，与笔者攀谈起来。
“你做此生意赚钱吗？”笔者劈头便问。“那怎么说呢？”那男子沉稳地答道：“反正这里有些本人不是画家的生意人，花个三、四万块钱租用一间店铺，雇用20-30名画匠，做个2-3年，就在深圳买了每平方米7、8千的房子了（要花上百万元）。你说赚钱不！”他用重庆话与笔者聊了起来。笔者在随后1个小时左右，与其交谈，一问一答，就布吉大芬村的美术品临摹产业化之来笼去脉打听个明白，悟出其中有诸多经济学原理，下面便一一道来，供诸君细品。
据画家言，目前滥觞于中国深圳布吉大芬村的名画仿制产业化现象实属一种在国际上早已有之的过渡性“产业集群”现象，在这里，“产业集群”一词乃笔者所用，并非画家所指，但笔者认为其含义本应如此。东亚的始作佣者是韩国，随后转移至台湾，后经香港，于80年代始转入中国内地，布吉大芬村即为其主要代表地。目前，已有趋势再度转移它方，如越南等。在约30多年前，即1970年代，由于韩国经济奇迹，韩国人均收入接近中等发达国家水平，出现了一批暴富阶层，以及追求时尚及高雅生活素质的中产阶级，特别是房地产业的发展，有钱人在装饰新居时开始产生对油画，特别是世界名画的需求。普通家庭要买到真品一般是不可能的，譬如就只梵高那幅《向日葵》原作，记得在1980年代曾以2000万美金的全球画品最高价被一日本商人购买收藏。所以，人们便产生了对名画赝品的需求。于是，只要有需求便会产生供给，这一经济学法则开始产生效力，一些寻找市场机会的商人便开始着手进行熊彼德式的创新——编织生产网络，组织投入产出机制，构造生产力函数——雇用画匠，进行批量生产。
从供给方来看，画家们作画的目的本非单纯赚钱，追求艺术上的创造性，以及在艺术界成名当属主流。所以，大规模临摹赝品非专门艺术家所为，同时，艺术家人力资本投资巨大，字画研习周期长，其作品在市场上追求高价出售，与一般中产阶级之需求相左，在短时期供求不能达到均衡。于是，只求形似而非神似，以临摹名画为业的非专业画匠（非艺术家）便顺势而起，大批粗制但非滥造的赝品画作就出现于市场。由于生产者非专业艺术家，其培训周期短，只追求技能而不具艺术品位，这些画匠的人力资本投资相对低，作品要价也相对低廉，满足了市场需要。这就是所谓“韩画”的兴起。
“韩画”者，据俺那位老乡所言，是指由非专业艺术家仅图形似的油画赝品。由于“韩画”市场的形成和发展，吸引了一些专业艺术家的注意。他们在纯艺术追求上的不得志和金钱吸引的双重驱动下，逐渐开始进入这一行业——放弃纯艺术追求，转而以临摹名画出售为业。由于这些专业高手的进入，“韩画”行业出现了竞争。同时中产阶级艺术欣赏品味的提升，非专业画匠的“韩画”赝品逐渐退出市场，这正是经济学中的劣等品现象。劣等品乃收入需求弹性为负的商品，随着韩国人均收入的进一步上升，人们对这类商品的需求趋于下降。加之行业中高水准专业画家的进入，完全竞争的“韩画”市场渐被由少数专业名画家形成的垄断竞争市场所取代。于是，“韩画”逐渐退出经济发达的韩国，随后辗转于经济相继出现高速增长的台湾、泰国等地，且经历了与韩国相似的繁荣与萧条之轮回。中国于改革开放之后，经济快速发展，人均收入上升，为“韩画”的兴起提供了土壤。在经历10余载的蕴育和发展的过程，目前在中国正处于鼎盛时期。据笔者探访，名画赝品目前繁荣于我国的主要原因是：
一是正如当前我国以廉价劳动力比较优势，大规模向外输出大量劳动密集产品一样，深圳布吉大芬村也正以大规模产业化作业方式制作名画赝品外销国外，主要是中东国家的王宫豪苑。大芬村作品外销率高居80%，说明艺术品生产的比较优势十分明显。经营者可能是受过专门训练但还未在艺术界成名的青年画家，也可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他们在大芬村农户那里租下房间，招募大批习画青少年，聘用熟练画匠，进行高度分工协作方式，可以快速完成世界名画的逼真仿制。今年9月，笔者结束在香港大学的访问后，再度二访大芬村，曾闻有由5个画匠分工临摹名画《蒙娜丽莎》于20分钟内完成，有人专门画眼睛，也有人专门描嘴唇，恰如亚当·斯密在《国民财富之性质与原因》中所述大头钉作坊那样的分工深度，效率之高令人咋舌。二是因为艺术品的差异化特征。艺术品（哪怕是赝品）与普通商品不同，它不能象福特车那样是完全同质的，因为无论是消费者的偏好还是艺术家的个性植入，都内存于一种差异化，从而形成差异化市场。经济学告诉我们：产品的差异化会形成相对垄断，而垄断就使得厂商拥有定价权。于是，消费者在没有可参照市场价格的情况下，对于厂商的价格底线不具完全信息，给厂商以高价谋利提供条件。据笔者探访，武汉一家俬老板从大芬村吾老乡处曾以1000元批发价购得一幅陈逸飞的油画赝品（由于陈逸飞刚刚去世，其作品市场价格攀升，连带其作品赝品价格也上升；据吾老乡称，大芬村的画匠们近来正忙于模仿陈逸飞的签名），在武汉与豪华家俬搭配出售就卖到10000万元，利润率高达1000%。据说这位老板由此尝到甜头，已与吾老乡达成协议，由他在武汉独家代理吾老乡画坊作品已有二年有余，生意兴隆无比，每周都来人提货批发。由于吾老乡供不应求，家俬老板将吾老乡画坊的招牌画都买走了。代理商与画坊之间并非收益分成制，而是画坊以批发价卖画给代理商，由代理商在市场上自行定价，故代理商利润空间甚高，积极无比；第三，中间人制度。许多外国买者都是中间人，他们亲自带着翻译来中国深圳布吉大芬村与画坊老板讨价还价，大批订制作品，然后拿到国外提供给客户。由于信息不对称，外国客户不清楚中国批发价低廉的程度，加之国外画品价格奇高（由于版权法及高额人工费的缘故），外国客户会轻易挨宰，给中间商巨大利润驱动，逐使赴大芬油画村踩点订画的“鬼佬”络绎不绝，密密如过江之鲫。于是大芬村也因之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第四，我国当前因转形过渡期的腐败风气，也对大芬村油画市场的崛起推波助澜。一些“富起来”的地方和单位醉心于“面子工程”，大建楼堂馆所，侈靡之风日盛，需大量豪画布置厅室，装点门面。于是乎，采购者与画坊合谋，在发票上高报价格，可将实际成交1000元的摹画写成数万元，然后由采购者回单位报销。由于前面提到的艺术品无市场均一价格的缘由，单位领导对此也无可奈何，难识真假。据笔者所探，大芬村画坊老板们与采购者（甚至外国中间人）之间已有50%:50%的利润分成率惯例。这样就刺激大芬村摹画市场的高度繁荣，据说一农夫曾经营此等营生在二年内创造了在深圳豪华地段买房的“奇迹”！（以当前深圳豪华地段房价每平方米7000~8000元的价格估算，买一套房少说也要花上百万元左右）。
但是，正如古诗所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韩画”产业的轮回规律看来在大芬村也“初见端倪”。笔者看见大芬村除了以产业化流水线方式临摹油画名作之外，也开始有一些高品味专业画家来此开设创作作品的代理店。除了经营油画外，也开始出现国画、襄嵌画、金属丝画以及前卫画家的作品。这些画家都是专业高手，且在艺术界颇有名气，被高品味消费者所收购，“韩画”生意已出现清淡之苗头。大芬村画坊老板感叹：“或许即将风光不再，吾将打铺盖卷远走他乡（可能是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