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价行为

----价高的商品确实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质量保证，但不是在跳蚤市场里。

写了6篇评论文章，算是读《经济解释》第一卷的“笔记”吧。翻开《经济解释》第二卷，赫然发现第一章的题目是《利息理论》，不由暗中佩服张五常教授功力过人。我读过不少经济学教科书，不记得芝加哥主流经济学家里面，有谁愿意在生产理论的第一章就谈利息。即便是早于芝加哥学派的MIT主流学派的经济学家，如萨缪尔森等人，也未必愿意开篇就讨论错综复杂的利息理论。

五常教授《利息理论》这一章最精彩的，以我受过的资源经济学的训练来判断，莫过于他在第五节里对“森林资源最优开发理论”的通俗解释。恰好，我在浙江大学讲授《制度经济分析基础》，第五讲快结束的时候，提到资源经济学涉及的复杂的动态优化数学问题，着重指出过：森林资源的最优开发在数学上代表着最复杂的一类动态优化问题。1993年，我曾在计算机前苦苦挣扎过几个月的时间，才求得一类特殊方程组的“极限环”，并于1994年与另一位教授合作写过《资源经济学若干前沿问题》，试图给出最普适的资源概念的经济学定义。鉴于这类数学问题的复杂性，我宁愿只在这里告诉读者，五常教授这一节的论述，对希望直观理解资源经济学基本问题的读者极具价值。

在第一章的讨论中，五常教授非要直观地解释森林最优开发问题。为了取消复杂的数学演算，他引进地租概念，作为对林业经营者的理性计算的真实描述。林业经营者未必懂得那么高深的动态优化理论，五常询问：那么，在真实世界里，如果资源经济学的数学推导是正确的，这正确的推导对应着什么样的信息呢？他的回答是：林业经营者可以观察到的市场信息是地租的变动，动态优化理论的全部复杂性，都可以由价格信号代替！

这样，在第一章的论述之后，就应当讨论地租概念了，故而，第二章是《成本、租值与盈利》。我在其他场合反复说过，经济学的核心概念其实只有两个：成本和租。想不到，五常打算只在一章之内同时解释这两个核心概念。

前些日子我查找1912年的《美国经济评论》，发现了这么一篇文章：The Definition of Price，很有新意。作者认为，在重新审理价值与成本等基本概念之前，应首先重新审理价格概念。因为不论需求和供给如何不可观测，每笔生意的成交价是可以观测的。

五常卖桔的经验是，即便成交价格在原则上可以观测，在真实的市场里仍然有观测的费用。2002年末的一个周日，我陪女儿到北京万通新世界小商品市场购物。年关将至，市场里挤满了要回家过年的打工族和白领，熙熙攘攘，万头攒动。我好奇，选中了一种女孩子喜欢的挎包，凡见到有这种挎包的摊子，就上去询问价格。我得到的报价，最高的是143元——在这里几乎算是“天价”，最低的是56元——公道价。但是，女儿比我更常来这里，经验丰富。讨价还价约10分钟后，她居然以15元的价格成交。旁边大约两米处有两位女士，也拿着这种挎包反复打量，大有按56元成交之趋势。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位凑到我耳边询问：“你们多少钱买的？”我早就听到过摊贩们的警告，于是大声回答：“我不能说！在这个市场里，成交价是不能说的。”

整套《经济解释》，第二卷写得最精彩，我是在浙江长兴县的宾馆里一夜读完的。这最精彩的部分，其中写“寻价”的章节可说是最最精彩，那段香港玉石交易的场内写实，完全可以收入正宗的现象学教科书。

寻价是五常发明的，英文是“Price seeking”。与垄断者的定价（Price making）和完全竞争的受价（Price taking）不同，寻价是现实经济世界的普遍行为。寻价之所以普遍，是因为潜在的买方卖方之间信息不对称。信息不对称的极端情形我经常遇到，就是买方试图从卖方开价的高低来判断商品质量的高低，开价越高，质量就应当越高。故而我常买价高的而不买价低的，于是常常上当。例如，小电器的买卖，高地价的店面常常开价较高，香港人叫“皮费”——地租贵、装修贵、人工贵，难免开高价，出售的商品却与“皮费”低的店面一样。我出了高价买到的，很可能是市场的地租。

由于“皮费”是数额固定的投入，相当于开店的单位成本，故而支付了较高“皮费”的店家倾向于卖高价商品。这叫做“把好苹果运出华盛顿”定理，也称为需求第三定律。所以，价高的商品确实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质量保证，但不是在跳蚤市场里。

寻价的行为更经常发生在跳蚤市场而不是豪华商厦，因为买方和卖方的时间价值不一样。去豪华商厦的多是上班族，时间宝贵，喜欢“一口价”。不过，最近两年北京的商厦不景气，不少豪华商厦出售的商品，价格居然可以与小商品市场里的价格比肩。

一般而言，小商品市场里的寻价不仅是卖方行为，也是买方行为。这话的含义是：买方预期的成交价，应当比豪华商厦里同样商品的标签价格低，否则，若成交价与时间价值之和超过了豪华商厦同样商品的售价，买方就会有上当的感觉。久而久之，根据柠檬原则，凡去小商品市场的顾客，大多是感觉没有上当才去的，寻价于是成为多数走进小商品市场的潜在买方的行为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