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全知、并非全能、也不仁慈,但不可缺

书刊 · 2014-09-02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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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恩斯曾经说过:“要是经济学家能像牙医那样,做个既谦虚又有能力的人,那就太好了。”可惜,很多经济学家并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不要只是批评经济学家。赫伯特•斯坦(Herbert Stein)曾经担任过尼克松和福特两位美国总统的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

凯恩斯曾经说过:“要是经济学家能像牙医那样,做个既谦虚又有能力的人,那就太好了。”可惜,很多经济学家并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不要只是批评经济学家。赫伯特•斯坦(Herbert Stein)曾经担任过尼克松和福特两位美国总统的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他说:“经济学家虽然并不十分了解经济,但政治家和其他人则知道的更少。”可惜,很多政策决策者也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不要只是批评经济学家和政策决策者。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之后,英国女皇问了一个很天真的问题。她问经济学家:“你们怎么没有能够预测出金融危机呢?”做为一个经济学者,我经常遇到的最尴尬的问题就是:“你知道股票什么时候涨吗?你知道房价什么时候会跌?”我要是能知道,还做什么经济学家。有一次看到一则消息,意大利一个城市的议会打算惩罚地质学家,因为他们没有预测出地震。这让我由衷地表示同情。经济体系、地质系统、生态系统、都是复杂体系,而复杂体系从本质上讲是无法预测的。可惜,很多围观的群众并没有这样的基本概念。

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宏观经济学和金融学暴露出极大的缺陷,遗憾的是,大部分经济学家选择了沉默,或许是在无比的困惑中集体失语。不过,经济学还是有希望的。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之后,出现了凯恩斯革命。20世纪70年代之后出现了滞胀,凯恩斯主义失灵了,于是,又出现了理性预期革命。如今,我们遭遇了全球金融危机,经济学能否再度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如果宏观经济学出现一次新的革命,一定是对多变的现实世界有了更为透彻的理解,对经济政策的失误有了更为深刻的反思。因此,从关注现实、关注政策入手,或许是宏观经济学者另辟蹊径的机会。一个值得忧虑的现象是,宏观经济学在过去30多年的发展中,变得越来越脱离现实。我遇到过一位研究宏观经济学的老师,讲起宏观经济学头头是道,但问他关于中国经济的任何事情,他都会说:“抱歉,我不了解,我只是研究宏观经济学的。”在大学本科生的经济学教材中,还能看到对政策问题的讨论,到了研究生阶段,几乎很少提到现实世界中的政策。这正是为什么我想要向大家推荐四位法国经济学家合著的《经济政策》这本书的原因。

这本书的四位作者分别是Agnès Bénassy-Quéré、BenoÎt Coeuré、Pierre Jacquet和Jean Pisani-Ferry。Bénassy-Quéré是一位女性经济学家,曾任法国智库CEPII的所长,亦为巴黎第十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主要研究国际货币体系和欧洲宏观经济。BenoÎt Coeuré曾在巴黎综合理工大学任教,后在法国财政部任职,现任欧洲中央银行的执行董事。Pierre Jacquet现任全球发展网络(GDN)的主席,曾任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的副所长,法国发展署的首席经济学家。Jean Pisani-Ferry曾任欧洲智库Brugel的主任,在他的领导下,Brugel跃居全球经济政策类智库排名全球第一,他现在是法国总理的经济顾问。

这四位学者都有着丰富的政策研究经验,他们合著的这本书,为学习宏观经济学的学生,尤其是研究生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帮助,可以帮助学生们跨越理论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了解到理论的力量和不足、现实的鲜活和复杂。

对范围更广泛的读者而言,此书的意义在于提供一种实事求是、心平气和的态度,去把握市场和政府之间的关系。借用著名经济学迪克西特(Avinash Dixit)的话说,传统教科书上的政府,是全知、全能、仁慈的政府,但政府其实并非全知、并非全能,也不仁慈。

全知,是指政府知道一切经济主体的所有信息。在这样的假设下,政府干预一定是有效的。比如,有很多人会刻录盗版的光盘,这会侵犯到创作者的利益。但是,也有很多人刻录光盘只不过是为了在开车的时候自己听听音乐。如果政府能够准确地知道是谁在刻录盗版,比如说,可能是15-25岁之间的年轻人居多,那么,政府就可以专门针对这批年轻人征税,这就会使得社会福利最大化。可惜的是,政府无法准确地知道所有的信息。这不仅仅是因为统计数据不准确、统计方法不先进,而且是因为很多信息是在特定的情景下产生的、难以觉察,且又瞬息即变。这就是哈耶克强烈地反对计划体制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全能,是指政府可以如其所愿地实现政策目标。在这样的假设下,政府干预也一定是有效的。问题在于,政府追求的政策并非单一。想要GDP增长率,就可能会破坏青山绿水,想要减少收入不平等,就有可能会影响经济效率。政府不得不在多个互相冲突的目标之间做出选择。而且,政府的政策工具也是有限的。经济学中的“丁伯根法则”讲到,如果政府有n个政策目标,至少要有n个政策工具。如果政策工具的数量少于政策目标,就不可避免地会出现顾此失彼的局面。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后,我们发现,政府的政策工具变得越来越少。传统的货币政策已经面目全非,单靠加息、降息,再也指挥不动经济活动,更何况各国都面临结构调整,只用传统的宏观政策工具,如何实现结构改革的宏大抱负?

仁慈,是指政府没有私心,唯一关心的是如何使社会福利最大化。在这样的假设下,政府干预也一定是有效的。问题在于,政治有不同的体制,政府有不同的部门,官员有自己的私利。并非说官员一定都会有腐败的问题,即令官员们个个廉洁守法,夙夜在公,他们的行为也不可避免地会有偏差。部门有部门的利益,铁道部会觉得修高铁比什么都重要,教育部肯定觉得教育是百年大计,国家体委会觉得奥运会拿金牌、为国争光最重要,国家语言工作委员会会觉得,要是纵容大家用GDP、VCD、Wi-Fi这些外来语,简直就是对中国文化的亵渎。腐败的危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但官僚主义、本位主义这些毛病,大家可能最后都见怪不怪了。

不过,话又说过来,市场同样并非全知、并非全能,也不仁慈。

信息不对称告诉我们,市场主体之间的信息是不可能完全一样的。每一个消费者都会知道,买家没有卖家精明。“逆向选择”和“道德风险”无处不在。所谓“逆向选择”,是次货会冒充正品。如果一个二手车商人向你热心地推销一辆汽车,你该不该相信他呢?如果你是二手车商人,你会不会想方设法把问题最多、最不好脱手的车子先推销出去呢?所谓“道德风险”,是指事先的承诺到了事后就不再兑现。上这个当的人太多了。怎么结婚之后和结婚之前,人就变了个样呢?实习阶段的表现和正式上班之后的变现,怎么会相差这么大呢?

市场也不是全能的。有很多市场是空缺的。比如,一个人在读大学阶段,并没有收入,但却需要交学费,按说,大学生可以在这个时候贷款,毕业之后拿自己的收入偿还,但大学生哪里有什么抵押和担保,他们如何才能贷到款?小企业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全球气候异常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严峻挑战,我们这一代人总得对子孙后代有个交代吧。但哪里可以有一个市场机制,可以让我们的后代和我们这一代进行交易?企业污染环境,带来的负的外部性,也是一个经济学里“市场失灵”的典型案例。

市场更不是仁慈的。市场不负责温情和关怀,市场经济从来就没有一颗仁爱的心灵。哪怕一人独占全球的财富,其他人都无立锥之地,也不是市场经济操心的事情。市场经济既不善良,也不邪恶,它只是冷冰冰的计算,它只知道追求效率,它甚至不会考虑到,这种短视而极端的行为是否会葬送它自己。它就像亚马逊的热带雨林,或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你只能去适应它,却无法改变它。

我们必须学会接纳并非全知、并非全能、也不仁慈的市场,同时还要认识到,政府也是一样:并非全知、并非全能、也不仁慈。

在经济学的争论中,必须小心谨慎,细心体察不同的辩论者说的是否是同一件事情。曾经在世界银行工作过的经济学家拉维•坎伯(Ravi Kanbur)曾经以全球化这一问题讨论过,支持者和反对者的分歧究竟在哪里。他谈到,支持者强调的是总量,反对者则关注分配。支持者认为全球化对大多数人的利益是有好处的,反对者则认为受损者没有得到应有的关心。支持者强调的是中期,他们看到的是在5-10年的时间内,全球化能够带来的好处,反对者则担心短期内的调整成本,他们也更关心长期内的历史巨变。支持者相信市场竞争能解决一切问题,而反对者则更强调市场竞争的不足之处。

认识到这些分歧,有助于形成意见的共识,到最后我们会意识到:所有的经济学问题,其实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it depends”。

作者注:本文推荐的书是:Agnès Bénassy-Quéré、BenoÎt Coeuré、Pierre Jacquet and Jean Pisani-Ferry, Economic Policy: Theory and Practic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中译本由徐建炜、徐奇渊、杨盼盼三位年轻学者翻译,将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世经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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