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颖一：如何走向好的市场经济

新比较经济学的启示

二十多年来，我在研究经济转轨和发展中，越来越感觉到中国的事情虽有其特殊性，但在建立市场经济中面临的许多问题，其实与其他国家或地区遇到的问题非常相似。

我想这里有两个原因。首先，从1992年开始，我国已经正式确定要建立市场经济，而市场经济本身有它的规律，虽然各国都有各自的特殊问题，但是不少是共同的问题。比如，我们现在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腐败等问题很严重。19世纪末期，美国经济突飞猛进，是它超过英国的时期。当时的发展阶段，从可比的角度讲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情况。当时美国在修铁路时发生的许多问题，包括腐败，就同我们目前在修公路时发生的许多问题非常相似。19世纪后期在美国出现的问题，直接导致了20世纪初美国的“进步运动”，导致对市场的反垄断、监管制度的引入。

第二个原因在于，自从加入WTO以后，中国的经济正成为全球经济的一部分，世界其他国家的市场经济和我们日益融合。我们会发现，中国的很多问题原来在别的国家或者正在发生，或者曾经发生。那么，我们可以吸取经验教训，可以少付成本。而且我们也可以在看似迷茫的状况中，发现比较明确的发展方向。因此，比较经济学对各国经济发展的比较，值得我们重视。这是从一个国际的和历史的眼光来看待问题的好处。

比较经济学有旧比较经济学与新比较经济学之分。旧比较经济学是比较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之间的差异。因为现在仍然实行计划经济的国家已很少了，在过去的十多年中，新比较经济学应运而生，它研究的是不同的市场经济的比较。

我们对现代经济学有一些误解。其中一个误解是，现代经济学只讲价格、资源配置，不讲深层次的问题，比如不讲政治经济学，不讲制度。二十多年前可能是这样，但过去的二十多年发生了很大变化。特别是新比较经济学，研究的是跨国的、历史的、制度的经济学。比如从历史的观点看，我们怎么解释北美的发展远远快于南美，尽管殖民者发现美洲时南美的自然资源远远优于北美。再比如，为什么同是发达地区，欧洲和美国在技术创新上也有很大差别？为什么同是发展中地区，东亚和非洲在发展速度上存在巨大差异？

对现代经济学的另一个误解是，它只是理论，不看经验数据。事实上，在过去的30年中，现代经济学非常强调对事实和数据进行仔细的研究和深入的分析。虽然数字本身是确凿的，但对数据的解释可以是多样的。因此，对数据的解释必须谨慎。

我们今天有了很多过去没有的经验和教训，我们可以仔细地挖掘这个财富，让我们知道有什么规律性的东西。我举几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经济学家的实证研究的一些结论。第一，研究发现，不开放的经济一定落后。通过对100多个国家的研究发现，相对于不开放的政策，开放的政策大约可以使GDP每年多增长2％，那么每35年就可以翻一番。第二，无论是对发达国家、不发达国家，还是转轨国家的研究，都没有经验证据表明，在可比的条件下，国有企业或银行比私有企业或银行的经济效率更高。但有大量的经验证据表明，平均而言，前者的效率比较低。当然，这并不排除可以有很好的国有企业，比如欧洲的空中客车。经济学家们对此也有很好的理论解释。第三，高福利、大锅饭暂时可以，但长久无法维持。50年前这话不能说，因为我们没有证据。今天我们有很多证据，比如欧洲的发达国家如北欧实行了这样的体制，但是发现了问题，他们都在改变这种状况。第四，管制行业缺乏竞争力，较少创新。这不是意识形态的争论，而是对事实的分析。一个例子是，对劳动市场的管制使企业失去竞争力。另一方面，并不是政府对市场的管制越少越好，不能一概而论。特别是在金融市场上，我们有证据来说明，政府监管不力对金融市场的发展是非常不利的。再下面的例子说明，没有政府维持社会秩序，经济也不能繁荣。比如90年代的俄罗斯，黑社会取代了政府，社会秩序混乱。一些非洲国家总是处于战乱，严重影响了经济发展。最后一个例子是关于财产分配与发展的关系。研究发现，土地所有和分配的高度不平等，对经济发展构成严重障碍。典型的例子是南美的发展远远不如北美。经济史学家分析，南美的土地所有分配的高度不平等，造成教育、制度方面的落后，从而导致经济增长的缓慢。

坏的市场经济的本质

坏的市场经济的本质是什么？过去我们对市场经济的认识局限于市场就是价格机制。不错，价格是重要的信号，它在资源配置中起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市场经济不仅仅是价格，在价格的背后，是人的激励。新政治经济学、新比较经济学研究的正是激励的问题。什么因素影响人的激励呢？任何一个市场经济中都潜在地存在两种掠夺。一种是私人掠夺，可以是私人掠夺私人，也可以是私人掠夺国家。邻居偷你的东西，是最简单的一种情况。也可以是很复杂的形式，比如一个基金管理人通过很复杂的手段把投资人的钱、存款人的钱、国家的钱变成自己的。私人掠夺的对象可以多种多样，比如消费者，对消费者承诺提供某种服务，交了钱后不给服务，或者给一个质量低的服务。也可以是生产者、投资者、贷款者、农民、工人等等。拖欠工人工资就是一个例子。私人掠夺不一定只发生在不发达国家，比如俄罗斯和非洲。即使在发达国家如美国，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比如美国的储蓄信贷机构在二十几年前通过破产的形式实行掠夺。

第二种掠夺是政府掠夺。有几种情况：第一情况是政府作为一种组织，如地方政府、政府部门或政府整体的掠夺。比如乱摊派、超过公共服务需要的费和税、行政规定订报纸和杂志等等。此外，通货膨胀是一种政府掠夺，本来100块钱的货币资产，因为通货膨胀就变成95块钱，那5块钱被政府拿走了。在经济学上叫“铸币税”，是一种财富的转移。第二种情况是政府的一些官员利用政府权力为自己的掠夺，即腐败。它是利用手中的各种审批权力，把财富转移到自己手中。第三种情况是私人通过政府权力的掠夺。这里的形式比较多样化，但实质都是与政府的权力有关。比如一些行业寻求垄断，游说政府对潜在竞争对手设定市场准入的限制。又比如，企业内部人控制、证券公司挪用客户保证金，看起来跟掠夺无关，实际上是非常有关的。因为这些都是要政府补窟窿，或给予低息贷款来变相补贴，实际上用的都是老百姓的钱，是对老百姓的掠夺。

通常，人们对掠夺的第一反应是，掠夺不公平。但这只是问题的表面。经济学会告诉你，掠夺的影响归根到底是效率问题。为什么？因为人们会对激励做出反应。如果人们发现，这个社会的私人掠夺和政府掠夺很多，那么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会减少创造财富的、提高效率的活动。相反，他会去增加掠夺和寻租的活动。因此，掠夺的结果是降低经济的效率。它不是简单的财富转移问题和由此而来的不公平的问题，而是把整个的饼变小的问题。

如何走向好的市场经济

我国经过了26年的改革，我不认为中国会回到计划经济中去，现在要讨论的问题是要避免坏的市场经济，走向好的市场经济。

经过26年的改革和发展，根据我的判断，我们仍然处在市场经济的初级阶段。主要体现在两方面。第一，我们的人均收入是1000美元，按购买力平价计算大约是4000美元，在全世界排名大约100名左右，仍处在一个较低水平。第二，我们的市场制度还处于一个低质量的水平，包括我们的金融体制、财政体制、企业制度、证券市场等等。现在在市场制度建设方面已经有不少指标，从司法体制到政府执政的清廉度、透明度都有指标，我国的指标在各国排名中都还相当低。

避免坏的市场经济，各国情况不一样。有的国家是社会混乱，比如一些非洲国家；有的国家是高通胀造成的掠夺，比如90年代的俄罗斯；有的国家是高税收。这些都不是我国的主要问题。根据我的判断，我们当前的主要问题，一是少数政府官员的腐败，一是私人利用政府权力的掠夺。它们的根源都是政府的权力过大。

对于上述两种掠夺，法治可以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法治既能限制政府掠夺，也能限制私人掠夺。从长期来讲，法治是一个好的市场经济的制度基础。但另一方面，建设法治不是几天，甚至几年的事情，而是一个漫长的历程。回顾历史，我们发现现在的发达国家也都是经过了一二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逐步完善法治的。

当前，在建设法治的同时，应该不失时机地加快改革的步伐。我们不要忘记，我们处在全球化的浪潮中，所以，可供选择的空间就不像以前那么多。此外，对于一个年增长率高达8％-9％的经济来说，时间的机会成本很高，也就是说，改革停顿的代价是非常大的。比如这几年来，我们的一些周边国家如印度的发展就非常快，这对我们都是压力。

其他人的发言都谈到了目前的社会矛盾，这是事实。但也有另一面，站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也许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比如，今年的原材料和粮食价格上涨，直接结果是西部的收入和农民收入的增加。沿海和内地发展不均衡的问题和三农问题是多年来一直困绕我们的问题，在今年这些问题比往年都更为缓解。进一步说，原材料为什么价格上涨？那是因为中国的发展势头。如果没有发展，不可能有原材料的价格上涨，没有原材料价格的上涨，西部的收益就不会这么大。这是经济发展推动分配更趋于平等的一个例子。又比如，今年经济的高涨也增加了许多就业的机会，到处可见的饭馆和餐厅的招聘广告就是证明。它意味着下岗职工的就业压力相对于往年有所减缓。再比如，今年的财政收入大幅度增加，超过了财政部自己的预期。这本身也意味着支付改革成本能力的上升。2004年虽然出现了不少新的矛盾，但是强有力的经济增长也缓解了不少旧的矛盾。也许我们还没有意识到，现在是继续推动改革的大好时机，错过了是非常可惜的。我希望2005年政府能够抓住机遇，继续推动改革。

来源：节选自《经济观察报》